前妻去世了
文/师玉樽
手机响起时,林建国正笨拙地揉着一团湿软的面。屏幕闪烁着一个陌生的城市区号,他心头莫名一紧,湿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,划开接听键。
“您好,请问是陈静女士的家属吗?这里是市第三人民医院……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冷静得像冰锥,瞬间刺穿了面馆后厨里氤氲的暖湿水汽。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砸在林建国耳朵里:“……陈静女士已于今日凌晨,因病去世。请您节哀,尽快来处理后事。”
“咣当!”一声闷响,手机直直掉进旁边滚沸的面汤锅里,溅起一片灼热的水花。林建国僵立着,像一截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生机的朽木。灶上的火焰兀自舔着锅底,发出轻微的噗噗声,那团揉了一半的面瘫软在案板上,一点点塌陷下去,像他此刻空茫无依的心。陈静……那个名字,连同他们共同度过的十年婚姻,那些尖锐的争执、冰冷的沉默,以及最后签下离婚协议时彼此眼中深深的疲惫,此刻全都翻涌上来,沉甸甸地堵在胸口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猛地转身,几乎是撞开了后厨的门。面馆里零星坐着几位熟客,老张头正吸溜着面条,含糊不清地招呼:“建国,再来头蒜!”林建国却像没听见,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,脚步踉跄,带倒了门边一张空椅。老张头举着半瓣蒜,愕然地看着他仓皇消失在初春料峭的风里,背影单薄得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。
那座陌生的城市带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建筑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,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冰冷的墙壁。林建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,像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,机械地签字,机械地听着那些关于死亡证明、火化手续的说明。直到他推开那扇病房的门。
陈静静静地躺在那里,身上覆盖着素白的布单,只露出一张脸。那张曾经鲜活、带着倔强或偶尔温柔的脸庞,如今只剩下一片纸灰般的苍白和枯槁。病房里异常安静,只有窗外风掠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咽。林建国一步步挪到床边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他伸出手,指尖带着一路奔波的冰凉和颤抖,极轻、极轻地碰了一下她冰冷的手背——那触感像冰,瞬间冻僵了他的血液。十年来,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,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,再也没有一句争吵,也没有一声叹息。巨大的空茫和迟来的钝痛,终于海啸般将他吞没。他慢慢弯下腰,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,肩膀无声地、剧烈地抽动起来。原来人到了最痛的时候,真的可以哭不出一点声音。
回到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、后来只剩他和小雨的老旧小区单元房,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灰尘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。林建国开始整理陈静的遗物。抽屉里是一些旧衣物,衣柜深处挂着她几件舍不得扔、款式早已过时的外套。在一个蒙尘的旧鞋盒里,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信件。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“林建国收”,却都未曾贴邮票寄出。
他拆开最上面一封,日期赫然是五年前,正是他们离婚后不久。
“建国:
今天路过街角那家老面馆,居然还开着,招牌都褪色了。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,想起以前冬天,你总说吃一碗你煮的酸汤面,连心口都能暖透……
我知道,走到今天这一步,我们都有错。我太倔,你太闷,日子就在较劲里一点点熬干了……只是有时半夜醒来,看着旁边空着的枕头,心里也空得发慌。
小雨还好吗?她快上初中了吧?上次在超市远远看到你牵着她的手,她长高了,辫子扎得有点歪……我很想她,想抱抱她,可我不敢上前,怕吓着她,也怕看到你为难的样子……
……这信大概也寄不出去。就当是跟自己说说话吧。春天快来了,我窗台上的那盆绿萝,居然抽了新芽……”
信纸在林建国手中簌簌抖动,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。他一封封看下去,时间跨越了五年。信里的陈静,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固执、尖锐、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前妻。字里行间浸满了无法排遣的孤独、无法言说的病痛、对往昔温暖碎片小心翼翼的怀念,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、只能隔着距离默默注视的对女儿小雨的思念。这些未曾寄出的低语,像一把把迟来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上那扇尘封已久的、自以为早已坚硬的门锁。原来,在那些他以为彼此只剩下怨恨的时光背面,她独自吞咽着多少苦涩和眷恋?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和更深悔愧的洪流,猛烈地冲击着他。
“爸?”一个带着怯意和困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林建国猛地抬起头,慌忙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。女儿小雨不知何时回来了,背着书包,站在光线昏暗的门口,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他,又怯怯地看向他手里那些散落的信纸。
“妈妈……妈妈是不是真的……”小雨的声音带了哭腔,小脸绷得紧紧的。林建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他放下信纸,走到门口,蹲下身,平视着女儿的眼睛。那双酷似陈静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孩子面对巨大未知变故时的惊惶和无助。
他伸出手,温暖粗糙的掌心轻轻覆上女儿微凉的小手,然后,极其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嗯,妈妈……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。但你看,”他拿起一封摊开的信,指着上面娟秀的字迹,“妈妈很想你,一直都很想你,写了好多好多话……只是她生病了,没能早点告诉你。”他笨拙地、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语言,解释着死亡和分离,解释着妈妈未曾说出口的爱。小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她扑进爸爸怀里,小小的身体哭得颤抖。林建国紧紧抱着女儿,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,眼眶也阵阵发热。这一刻,怀抱里这个真实哭泣的小生命,和身后那些无声的信笺,奇异地连接起了过去与现在,也融化了他心中最后那点名为隔阂的坚冰。
几周后,一个阳光格外清澈的春日早晨。林建国带着小雨,坐了很久的车,来到郊外的墓园。空气里弥漫着新草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。陈静的新墓很朴素,一方小小的黑色石碑,镶嵌着她一张年轻时的照片,笑容温婉。
林建国把一束洁白的雏菊轻轻放在碑前。小雨则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小背包里,捧出一张画。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简笔小人,旁边歪歪扭扭写着“爸爸、妈妈和小雨”,还用稚嫩的笔触画了一个大大的、金灿灿的太阳。她把画仔细地放在雏菊旁边,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上妈妈的照片。
“妈妈,”小雨的声音细细的,带着点鼻音,却努力说得清楚,“小雨和爸爸来看你了。我给你画了太阳,这样你那里就不会冷了。”她顿了顿,仰起小脸看向林建国,像是在寻求确认,“爸爸说,妈妈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,对吗?”
林建国深吸了一口带着草叶清香的空气,蹲下身,一手揽住女儿小小的肩膀,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墓碑上那张定格的笑脸。阳光穿透稀疏的枝叶,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,也照亮了石碑上陈静温婉的眉眼。他喉头滚动了一下,声音低沉而清晰,像是在回答小雨,又像是在对那个长眠于此的灵魂低语:
“是啊,妈妈变成星星了。这样,无论白天黑夜,只要抬起头,我们就能看见她。”他顿了顿,将小雨揽得更紧了些,感受着女儿小小的、温热的身体依偎着自己,一种沉甸甸却又无比踏实的暖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,驱散了所有料峭的春寒和悲伤的阴影。
“她只是换了个地方,”林建国望着墓碑上陈静含笑的照片,一字一句,说得无比笃定,“继续看着我们,爱着我们。”
风轻轻地吹过,拂动着雏菊纤细的花瓣和小雨额前的碎发,仿佛带着一声无声的叹息,又像是一个温柔的回应。照片上的陈静,在春日澄澈的阳光下,笑容宁静。那一刻,林建国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。过往那些尖锐的棱角、难解的怨怼,都被这春日的风、女儿温热的小手,以及心底这份迟来的了悟,温柔地抚平了。原来最深的告别,并非结束,而是将爱重新安放。**当逝去的人成为心底不灭的星光,活着的人便拥有了穿越漫漫长夜的勇气。
END.